兵家一脉

想写什么写什么的挖坑小能手

续缘 2

2、由死向死



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孑然一身的。

在全然漆黑的房间(墓穴)当中,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只能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方。最后残存的记忆是坠落,为了寻找某样东西而奔波,却在最后行差踏错,只是一步,却宛如天堑。

失败了。

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明明,只差了最后一步。

对死亡的恐惧并不存在,毕竟早已做好的觉悟,残存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对失败的不甘而已。只是不知为何意识还会回到这具早已死去的躯壳中,在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抱有了“我还能再活过来”的期望。

那也并非因为眷恋生命不肯离去,仅仅是因为想着,会有人在等待着自己,仅此而已。

然而,他无法动弹。

他曾经看到过被封在琥珀当中的虫子,那些虫子是否也是在这样一动不动的状态当中迎来终结的呢?但或许就连那些虫子都比他来得幸运,因为它们至少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终点,而他被囚禁在自己的躯壳当中,永远都无法得到安宁。

真是讽刺的天长地久。

尸身缓缓扭曲变形,血水从口鼻中,从皮肤上渗透出来,接着是皮肉渐渐的腐败消失,不知是蛆虫还是其他食腐的虫豸爬行着,在他骨头的空隙当中穿梭。他的灵魂被关在这样的身体当中,他能够感受到自己是怎样的一点点腐烂,在最后变成了一具白骨。

他很清楚这是为了什么,又是谁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饱含着善意的拯救给了他无尽的痛苦,偏偏他无法从中解脱开来。

若那是对他的行为的惩罚的话,未免也有些过头了——何况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在夜幕当中,一个人影穿行着。

如同是鬼魅一般,以一种普通人类根本无法做到的,似乎仅仅存在于故事之中的速度和姿态,在城市的夜幕下穿行着。霓虹灯的光影间或照射在他的身上,但是在更多的时候还是被他小心地闪避开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或许他已经死了,这里就是鬼蜮。

可是他还有脉搏,还有呼吸,还会饥饿和干渴,血也还在流动着,他费劲地拔下插在手背上的针头时洒出一串鲜红色的液体来,落在白色的地上。接着他的手背肿起了一块青色,他知道这种感觉,在之前受伤的时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只不过因为那是小伤,所以他就忽略了而已。

他无法理解那些人的话语,也无法看懂那些人的文字,他的身上穿着样式怪异的衣衫,袒露着双臂的样子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的头发被剪掉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但是他知道那些人或许是想要治疗他的伤。在坠落之时他的头在岩石上磕了一下,但是他来不及体会痛楚就被冰封了。

他在走廊上逃跑的时候,苍白的光随着他的脚步亮起。白色,似乎什么地方都是白色的,就像是一个个的灵堂一样,地面光滑到了不可思议,像是拿瓷片铺就的,只是触及便有着刻骨的寒冷顺着脚心向上,直冲头顶。

要离开这里。

要赶快离开这里。

即使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要赶紧从这个地方离开,他还有没完成的事情,所以他不能就这么死去,何况这个地方的主人还不知是敌是友,现在贸然的留下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情形。对他来说离开是一件意外简单的事情,那些人似乎没有想到被冰封的他内力并未受损,还能自如行动。

然而,离开了那怪异的建筑,也只不过是从一个梦魇转移到了另一个梦魇而已。

雨水从天空中落下,地面的积水已经淹没了脚踝,不过幸好是在这样的雨里他才能不被别人发现地奔跑。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怪异的盒子四处穿梭,就像无数巨大的棺椁,明亮的灯光照耀着雨水,就连开封的元宵都没有那么多彩色的灯火。

他就像是一个徘徊在异乡的孤魂。

即便抬首都无法看到星辰,更加无法确定自己的方向,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建筑,无数石碑直冲云霄,他的剑不在手边,也没有人可以和他交流。展昭停下脚步,他看着天空,倾泻直下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视线完全模糊了。

他要怎么做呢?他想要回到开封府,想要回到任何一个他所熟悉的地方,然而在心中有一个什么声音嘲笑着他,那个声音说——

醒醒吧展昭,你已经回不去了。

你永远都回不去了。

展昭从睡梦中惊醒。

那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非常普遍的事情,尤其是在他刚得了失忆症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上一秒做的事情下一秒就会忘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无法理解语言和文字——最严重的那几天他甚至就连如何行动都不知道,只能怔怔地坐在病床上,听着他无法理解的,评估的话语。

那个时候,他一直都在做醒来之后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梦。

围绕着他的,只有如同毒药一般深入骨髓的负罪感。

他转头看向床头柜,那里被某个小朋友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睡不着就去喝热牛奶,不准吃安眠药”,在药字的后面被画了一排又粗又长的叹号,便利贴的右下角还画着一个龇牙咧嘴的耗子脑袋。然后展昭忍不住地微笑,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穿上拖鞋,走到厨房去拿杯子。

他将梦里赤红色的血和火焰都抛在了脑后。

雨水不断敲击着玻璃的窗户,不断蜿蜒而下的水迹在昏黄的灯光中像是攫取的手掌,一道闪电劈下的时候展昭确信自己看到了在昏暗之处的人影,蜷缩着,就像是一只躲在纸箱里的流浪猫一样。

展昭知道这个比喻,是因为他和白琰一起出门的时候曾经捡到过一只流浪猫,小小的,在纸箱里瑟瑟发抖,见到他的时候不停躲避,但是会去主动地抓白琰的袖子。然后白琰对他笑:“怎么?猫儿?好酸的味道!你在吃醋吗?”

白琰属鼠,外号也是鼠,展昭一度怀疑白琰会是讨厌猫的,后来白琰亲口告诉他不是。

展昭听到了脚步声,他回头的时候白琰正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白琰很明显是依旧困到不行的模样,披着睡衣还在不断揉眼睛打哈欠,就连声音都是有些含糊不清的:“怎么了啊猫儿,你又做什么噩梦了吗?”

“啊,是的,”展昭本想为了不让白琰担心而出言否认,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将事实和盘托出,“稍微做了一个有点奇怪的梦,不过现在已经醒过来了。”白琰点了点头,他想说既然这样你就赶紧去休息吧,我也不奉陪了,但是他顺着展昭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只能看到雨水落在玻璃窗上的痕迹。

下一刻,白琰觉得自己对上了一双眼睛——说是“对上”或许也不恰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也许那真的是人的眼睛,也许那是什么无趣的错觉,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也理应是什么都没有的,在那么大的雨中,怎么会有人伫立呢?就算有人……

一道炸雷从天空当中倾泻而下,那倏忽的闪耀中白琰看清了雨中的人,那个人穿着一身如同医院患者的病服的衣服,被雨水全然打湿然后紧紧贴在了身上。他站在离窗户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但是已经足够遥远了,白琰不觉得自己的视力好到多么惊人的地步,可是他就是“看到了”这个人。

在雨水当中,狼狈不堪的男人。

像是一把尖刀从胸口直挺挺插了进去,然后不断搅动着心脏一般,可是白琰却对这样的痛楚宛若未觉,只是看着窗外。雷电一道一道的从天空中劈下,漆黑的夜明亮宛如白昼,白琰能清清楚楚看到那个站在雨中的人。

那个人也看到了他,白琰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开合,他能从中读出三个字——

白玉堂。

在明悟的瞬间席卷全身的是刻骨铭心的剧痛,千千万万的刀尖顺着曾经的伤痕再次切割进去,接着是火焰灼烧的错觉。

好痛,好痛,好痛,痛得快要死了。

比起之前每一次的受伤都要更加的疼痛,比起之前的任意一次病发都要疼痛,让人忍不住去想,如果现在死了就好了——如果在当初……能够干脆利落地死掉就好了。

展昭的声音不断从耳畔传来,又像是在千万里之外传来的一般,他想要说自己没问题,但是开口之时便从喉头涌出一股甜腥的味道。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到底多么的狼狈,然而展昭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展昭瞪大了双眼,脸上是不可置信至极的神色。

“小白……”

从眼眶之中溢出鲜血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纵横出无数的裂痕,每一道痕迹都在向外流出暗红色的液体,就像是被全然破坏之后再勉强拼凑起来的花瓶向外渗水一样。地面上堆积着一个小小的湖,无论何处都是红色,红色,红色,红色……人类能流出那么多的血吗?展昭不知道,他只知道绝对不能放任下去。

绝对不能……

他转身一把拿过自己的手机,解锁的时候手都在颤抖,而白琰站在原地,一片血泊之中,无知无识,宛若一具尚且能够站立的尸体。

白金堂的彩铃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之中,那是白琰换的。空灵的女声将这本就不真实的一切渲染得恍若幻境——若不是萦绕在鼻端的,血的味道,展昭或许会真的以为这是自己无数梦境当中的一个。

“So many seeds have been sown on thefield.Andwho could sprout up so blessedly if I had died.”

展昭看着在钦差行辕之外,被风吹得任意飘荡的白幡,不知为何竟然在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笑”的冲动,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但是无法停止,他甚至险些真的笑出声来。

——只是因为迟了四五日,所以白玉堂死了,甚至就连尸体都流落在他乡,被埋在敌人挖掘的墓穴当中。说不定在墓穴的附近还布满了机关,那些人会想着用这些机关来擒获试图盗取白玉堂尸骨的人。如果白玉堂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非常非常的生气,甚至于气到跳起来吧?

只是短短的四五日而已,他连白玉堂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只是,短短的四五日,而已。

他想要说什么,但是似乎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要将他说出的话语撕扯开来,变成无数碎片洒在地上,然而那只是错觉。他的字句依旧清晰,语言依旧流畅,一如往昔。他走进钦差行辕,脚步没有丝毫的摇晃,和公孙先生对答之时也没有丝毫的错漏。

这是不应该的。

他和白玉堂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不,不应该是曾经,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影响过他们之间的友情,他们也没有不欢而散过,他……

他们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这才是正确的说法,他不能一错再错。

只是,公孙先生,你为什么要用这样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呢?展昭想要问,但是这句话是无法说出口的,他只觉得冷,从心头有什么东西缓缓冻结了起来,也是这时他才想起来,白玉堂已经死了,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死在远处名为冲宵的高楼之上。

这真是一个适合白玉堂的死法。

展昭控制不住地去想,在离开之前自己对白玉堂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或许是“你此行切记谨慎,遇事多于公孙先生和颜兄商议,不可鲁莽”,或许是“等你平安回来,我请你去樊楼喝酒,咱们不醉不归”,或许是“等手头的案子结束,我也会去襄阳支援,你不用担心。”

他应该是这么说的,他说的绝对不会是那句话,绝对不是。

然而他无法忘记自己确实抽出了巨阙,将锋利的剑锋横在了白玉堂的颈上,他气急了,甚至忘记了像是之前一般把握好分寸。于是白玉堂的颈侧被巨阙割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鲜红的血液缓缓流淌出来,在白色的锦缎上缓缓晕开。白玉堂看着他,那双桃花眼中满是迷茫、惊讶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或许还有一点点的受伤,只是那个时候他没有注意到。

“猫儿,为什么?”他这么问。

“白玉堂,你不要出言折辱于我!现在将你的胡言乱语都收回去,展某还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以当做没有听过这种荒谬的话!”

 “折辱?荒谬?你把这看作是折辱?展昭!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担心什么,但是我是真心的!我白玉堂敢作敢当,爱了就是爱了!展昭你给我听好,我白玉堂今生今世只会爱上你展昭一人,绝对不会后悔——”

“住口!白玉堂,我把你当做是兄弟,当做是知己,结果呢,你却对我存着这种念头,你还说这不是折辱?我劝你感觉打消了这荒谬的念头,不可一错再错!”

“我倒不知道我错在哪里错了什么,值得你一遍一遍说这种屁话!姓展的,我只要听你的真心话,我……我不相信你的心里真的没有我,但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拒绝?”

在那之后,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展昭只知道那一天他越来越气愤,满心只想着——白玉堂,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许多轻浮子弟会对南风之事抱有兴味,事实上许多的书童就会被自己的少爷做出那种事情,在寺庙道观中那样的事情就更是常见,何况江南早有结契的说法,两个男子结为契兄弟,然后各自成婚,宛若无事发生。可是他向来厌恶着这些东西,和男女无关,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应该的。

可是白玉堂对他说出了那样的话语,他无法分辨其中是否有什么真意,但如果白玉堂想要的是各自成婚的契兄弟的关系,或者是其他,他绝对无法做到,也绝对不会允许。

然后他说——

“你不要逼我……白玉堂,你难道觉得展某手中的宝剑不利吗!”

“我绝无此意!”

“好,很好……我展昭在此,对天发誓,若是我应了白玉堂这般无理的要求,便让我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被气疯了,然而白玉堂后退一步,瞪着眼睛看他。白玉堂的脖颈还在流血,并不是快速的,而是一点一点沁出,他的领口已经完全化为了赤红色。“猫儿,你真狠。”他笑着说。

他笑着说。

“白五爷请自重,展昭堂堂七尺男儿,请不要再用这种称呼。”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玉堂在笑着,一直都在笑着,“好好好,自重,我会的,展爷,那白某就先行告退了,毕竟明日就要启程前往襄阳,我还要收拾一下行李。”这么说着他从展昭的身边经过,再无回首。

这是他和白玉堂说的,最后的话语。

展昭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看着门上明晃晃的“手术中”的红灯,他的手中紧紧抓着手机,几乎喘不过气来。白金堂坐在他的身边,一向关注着自己的形象的男人从来都没有如此狼狈过,在他的身上站满了血红色,那都是白玉堂流出来的鲜血。

人类怎么能有这么多的血呢?就像是完全无法流干一样,但是那也一定是错觉。

“白大哥,小白……白琰他怎么样了?”他轻声发问,然后白金堂看了他一眼,将脸埋进自己的掌心当中:“我曾经想过要救他。”

这是什么意思?展昭想要发问,但是干涸的喉咙却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来。白金堂却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一般,在叹息之中说出的是近乎虚伪的,可笑的,令人无法相信的话语:“运气好的话,他可能能活到二十岁,但是看现在的情况,他恐怕连今年都撑不下来。”

“小展,你和他是好朋友,所以你要做好准备……”

无法理解,无法辨别,如果现在遗忘掉文字的含义或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他终究没有以往,终究还是明白白金堂到底在说什么。然而那是何等不可置信的事情啊?一个在平日里似乎永远都活蹦乱跳的人,连今年都撑不下来,这样的玩笑未免也开得太过头了一些吧?可白金堂的表情不像是说谎,白金堂的话语也不像是在说谎。

展昭的呼吸被截断了。

“不,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坐在地上的男人不断后退着,脸上露出极端惊惧的表情,在他的面前站立着的是一具白骨,空洞的眼眶朝向着他的方向,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在剑刃之上缓缓流淌下了鲜红的血。

不远之处一具尸体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一把镐子。雨水从天空之中冲刷而下,将地面的泥土混合搅拌在一起,肮脏而混乱的模样令人憎恶。可地上的男人只能在这样的雨水当中后退,他后退一点,白骨就向前靠近一些。

透过白骨的空隙可以看到的是腐朽的棺木,在棺木之外还有一些碎片,白骨就是从中而出的,他们挖开了这个“北宋大官”的坟墓,然后……

白骨空洞的眼眶“看着他”,男人知道白骨在看着自己,然后白骨举起了剑。他哭着喊什么不要杀我,下一刻剑挥了下来,在一瞬间之后他便什么感受都没有了。

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白骨缓缓前行着。

他的身上逐渐覆盖着虚伪的血肉。

最开始的时候是血管,接着是一点点的肌肉,紧接着是一层皮肤,曾经的白骨变为了人类的形貌。

那是,长大之后的,白琰的模样。

那是,千年以前的,白玉堂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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