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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 第四章:妄言

4、妄言


展昭回到钦差行辕之时已是正午,他身上的血早已凝结,一张脸上看不出往日痕迹,只有那双眼睛还亮得惊人。踏入门槛之时他微微踉跄了一下,不待人扶便又立刻站稳了。颜查散看着他,他从已然辨不出昔日颜色的夜行衣中掏出一卷文书,书上也沾了暗褐血迹,不过倒没怎么影响卷内文字。
这便是盟书,小小一卷就送了白玉堂一条性命,徐庆拍了桌子恨不得将它撕成碎片,但是就算愣爷也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傻子都知这要命的东西被展昭盗了,襄阳王定不会放他们将这盟书带出——问题就在他会如何阻拦。展昭斜倚在床上,听着他们说该如何将盟书送离,送交朝廷,想要开口却困得连双眼都要睁不开了。
裹伤的医官说了,展昭看着伤得挺重,但那都在皮肉,内伤虽有却也不重。展昭含笑颔首,在四鼠眼中是说不出的怪异,在人皆散去之时蒋平偷偷落在了后面留在展昭房里,对着昏昏欲睡的展昭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是展昭,即便已经疲惫到了恍惚,依旧看出了蒋平的欲言又止,他勾了勾嘴角,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但已经足够平静:“四哥放心吧,展某无事。”这么说着,他又去握腰间的锦囊,手指在沾了血的暗纹上轻轻摩挲,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我自然知道你是无事的,”蒋平下意识抬手捻了捻胡子,“可你这反应……着实令人有些放不下心。展兄弟,我蒋平比你痴长几岁,就托大称你一声贤弟……你和我们老五的事情我也不是看不出,若真是憋着一口气,反倒是容易伤身,你要真的……”
“展某无事,多谢四哥关系,”展昭垂下了眼,蒋平看到他的眼里含了笑,丝毫不似勉强,“破楼之时,展某已然和玉堂相见,彼此明了了心意……自此,就无憾了。”
蒋平心中千言万语翻腾着,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看着展昭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是轻轻的,飘在空中一般:“你若是好了……”
你若是好了,那又怎么样呢?展昭听了蒋平的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又想到了清晨,在晨光之下,白玉堂的身影渐渐稀薄起来,混杂在旭日之下,竟像是细碎的萤火。他看着自己的手,眼中带了了然,然后这没有一刻安定的白耗子开始絮絮叨叨了起来,展昭含笑听着,却终究无法忍受的伸出手去,像是要挽留流水一样。
万丈星光消逝于掌中,能留下的不过是一抹同样无法紧握的朝霞。
白玉堂说开封的桃花开了,前两年在常州老家的梨树下埋的几坛酒也到了启封的时候,春笋定是已然冒尖,正好脆脆炒了,河豚该是上市的时节,他早已让陷空的渔人细细寻来,想吃时吩咐厨下做了就是。白玉堂是最大方的,也是最小气的,他说他让白福训了一只鹦哥,天天正对着展昭的画像教鸟儿喊猫,他说要让这鼠养的鸟闹一闹御猫,他说他访了一只乌云踏雪的猫儿丢在通天窟里等着看气死猫,却不想那猫竟是成了个猫大爷,天天还要人去伺候着它。
白玉堂说,展昭,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到九十九岁一百岁,就算你的猫毛都白了,白爷爷也能认出你来。这么说着他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抚上展昭面颊,又顾及着会像是之前的每一次一般简单穿过,然而这一次却截然不同,他确实感觉到了温热和柔软。展昭瞪大了双眼,在其中只有不可置信,接着他按住了白玉堂早已冰冷的手,由眼角滑落一滴泪水来。
“猫儿……”在消散之前,白玉堂留下的最后话语是,“你要平安喜乐……”
襄阳王终究是束手就擒,虽然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刻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他们还是要带着他回京受审。展昭和卢方在歧途分道扬镳,他无法控制的将视线落在了卢方背后的包袱上,那里有着一个瓷坛,小小的瓷坛中装着一只风流天下的锦毛鼠。襄阳王笑得令人生厌,他看了展昭说……
展昭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反正那也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作恶多端的人终究要得到报应,区别只是迟早而已。
襄阳王要在京师受审,那些证据全都交由开封府和大理寺验探,骤然的忙碌之后又是一段冗长的空闲,展昭竟觉得有些不适应。他也想过是否要再去接手一些什么案子,然而公孙先生拦住了他,说他伤口未愈,应好生休养。展昭笑着说江湖儿女哪有这般脆弱,就是再重的伤他也不是没受过,不过几日之后也照样能跑能跳了。公孙先生看了他,微微摇了摇头,露出苦笑来。
找上他的是陷空岛的彻地鼠,展昭和韩彰并不是多么熟识,最多的也就是白玉堂扯着他说二哥在兄弟几个里和他关系最好。彼时正是午饭时分,展昭带着韩彰去了常去的酒楼,店小二看了他露出惊喜神色,说展爷您来了,白……接着小二也一言不发了,京师无人不知白玉堂为了盟书葬身襄阳,从此猫鼠相得相斗成了绝响。
展昭终是坐在了熟识的房间,一贯的位置,只是这回对面的人不是白玉堂,一身黑衣的韩彰拿着酒杯,里面装的只是白水。他垂了眼眸,过了一会儿才说:“老五对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情。”
“大哥应是不知的,老五有些瞒着他的意思,毕竟大哥实心眼,真要让他知道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老三么……就老三那个性子,和他说了他怕也不明白,到时候毛毛躁躁的做了什么都不美。至于四弟,说不说都是一样,怕是他早就看出了端倪,知道老五对你存了念头。”
“二哥这是何意,”展昭的声音不免带出了些冷然,“若为这个向展某问罪,那就请回吧,展某不认为玉堂之心有何不妥,便如展某不觉得自己的心意有何不妥一般。”
韩彰忍不住苦笑,他无法抑制地想到白玉堂曾笑着说什么“猫倒毛”的样子,他的五弟双眸熠熠生辉,对他开口:“二哥不用担心,只要那猫认了……”于是韩彰摇头,彻地鼠放下酒杯微微叹息:“我自然不是来找展兄弟兴师问罪的,只是有些东西……就算老五不说,我们也是知道,要留给你的。”
展昭的手指在桌面的轻轻叩了两下,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他的声音也重新收拢,恢复了往日的温润:“那就,多谢二哥了……展某明日便启程前往陷空岛。”
下楼的时候展昭听到了有人朗声说着一段英雄故事,说书人一打响板便是一串滚地珠似的话语。他没有驻足,却能听到风送进耳中的声音,昔日丰神俊朗的青年化成了那一字字一句句的传说,在抚尺敲下之时又难以捉摸了。
——白玉堂自恃本领高强,竟将冲霄之险视为寻常,最终失陷在其中,也是可悲,也是可惜,也是可叹。
——幸亏那展御猫,再探了冲霄楼,得了一卷文书回转来才能让襄阳王束手就缚。要说这鼠,到底还是不如猫的。
展昭想要是让白玉堂听到了这段话会不会吱哇乱叫着跳起来,这耗子心眼有时候比针尖还小,然后会扯着他要一决高下。然后他想,要是白玉堂能听到就好了,他还欠了白玉堂一场架没有打过。
第二日,展昭上了陷空岛。
陷空岛还像是往日一般,只那些岛民们为了他们的五当家服了素,一眼望去岛上皆是白雪雪的一片,仿佛在风中飘散的芦花一样。展昭坐在船上,伸手去拔了一根嫩生生的芦苇,洗净了根上的泥咬了两口,甜丝丝又带着涩的汁水便在舌尖上绽开来。
艄公就笑,说这芦根的甜水是芦花荡里小孩最喜欢的零嘴,只是也不能多吃,他们要拦很久才能拦着孩子不薅光那些嫩苗。展昭看着嚼出来的残渣轻笑,他想起前两年来陷空的时候也是坐船,白玉堂探出身去拔了根芦苇,将洗得白净的芦根往他嘴里塞。耗子一脸献宝的表情对他眯了眼,衣服在日光下亮得晃人:“猫儿,你尝尝这个,是甜的嘞。”
那时他说了什么呢,他说白五爷可谓家财万贯,想要什么糕点买不到,为何还要来祸害这万顷芦花。白玉堂就冲他笑,说就算富可敌国也买不到与锦毛鼠一起咬这芦花荡里的芦根。于是他摇了头,说玉堂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展昭事实上也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那时同样是甜丝丝又带点涩的甜水流进了他的嘴里,衬得现在咬着的芦根有些发苦了。
没有一个对展昭的到来表示疑惑,就连一向反应慢上半拍的徐庆也是一般。独龙索还是像最初那样横在雪影居的前面,下方也依旧是涛涛的河水,展昭踩在铁索上到了白玉堂的居所,他微微闭了眼睛才能走进去。
雪影居自然也如往日一般,没有哪怕丝毫的改变,展昭的斗篷还搭在衣架上,墙上还悬着那副“气死猫”的字,花瓶里依旧插着几幅画卷,不用打开展昭就知道,那里面是白玉堂用来教鹦鹉说话的画卷。桌上像是往常一样摆着两个雨过天青的茶杯,笔搁在笔山上却好似忘了清洗,展昭记得上一次用这笔还是白玉堂将他压在桌上,得意洋洋地说要在展昭脸上画几撇猫胡子。
展昭也忘了最后有没有让白玉堂得逞了,他只记得最后两人都忙着拿手巾搓脸,一盆热水被他们洗成了一盆黑墨。然后他们相视而笑,白玉堂拍着大腿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裤子上被拍出了不少漆黑的手印之后瞬间黑了脸。
他还是去看了廊下的鹦哥,嘴儿艳红的鸟看着展昭就开始声声唤猫,展昭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伸手在鹦哥的喙上点了一点。鸟儿并不害怕,侧了头去叼展昭手指,展昭就任凭它咬,它也不用力,咋吧两下之后松了嘴,继续叫了起来。
“猫儿,猫儿,猫儿……”展昭听到耳中,这一回的语气和之前的平铺直叙不同,一声声一句句当中带了缱绻,他却僵在了原地。鹦鹉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伸头去小水盏里喝了两口,继续着它的主人曾经说过的话语:“猫儿,我欢喜你。”
不知从哪儿跑出一只乌云踏雪的猫蹲坐在了展昭脚边,抬头去看正不停猫儿猫儿叫着的鹦鹉,眼里没有捕猎的欲望,只是好奇地看着而已。展昭抬手捞起了小猫,伸手在猫脖子上抓了抓,小猫也没有挣扎,爱娇地咪唔咪唔了两声,扭头去舔展昭的脸。
于是展昭将脸埋在了小猫柔软的皮毛之间,他闭了双眼,呼吸轻颤,小猫不懂为何自己的毛被打湿了一块,扭着身子想要从展昭的手里挣开,肉乎乎的爪子去推展昭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之后,展昭带着些许憋闷的声音传了出来。
“白玉堂……你这个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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